田漢是影響近代華文戲劇(創作、翻譯、製演)最深最遠的劇作家之一。他是湖南長沙人,生於1898年,留學日本,唸的卻是東京師範的英文系。1922年,二十四歲的他由日本回到中國,與妻子易漱瑜創辦了《南國半月刊》,組織了南國電影劇社,從事話劇創作和演出。他在南國社時期的作品如《名優之死》等,至今仍然膾炙人口。
32歲時,田漢加入了「左聯」,他的創作從浪漫主義漸漸轉向寫實。同年南國社被國民黨查封。兩年後他加入中國共產黨,與聶耳、洗星海、張曙等人合作,寫了很多流行的歌,其中「義勇軍進行曲」後來還變成了中國的國歌。田漢的文藝事業一路挺進,他功成名就,行走有風;可惜六0年代文革發生,他被慘害:1966年底他在北京衛戌區遭捕,交由一個名叫「田漢專案組」的單位監管,一時糖尿病、腎臟病、心臟病俱發,於1968年默默死,時年七十。文革時期情況特殊,醫院裡只知道死了一個名叫「李伍」的老頭。他死後七年多,親人才得知他的死訊。
田漢的作品從創作到翻譯大概有好幾十本。戲曲方面,耳熟能詳的至少有《新雁門關》、《阿Q正傳》、《岳飛》、《秋聲賦》、《武松與潘金蓮》、《白蛇傳》、《西廂記》、《謝瑤環》;還有不太熟悉的《金缽記》和《情探》。
田漢曾經說過:「我最愛的是真摯的人。我深信『一誠可以救萬惡』這句話有絕對的真理。」或許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切入,談談他所改編的京劇名著、也是幾乎所有傳統戲都演、且極受歡迎的《白蛇傳》。
傳統戲裡有一路所謂的神怪戲,演的不是天仙就是動物的故事;而出現在這些戲裡的仙或獸,十之八九都「犯」了嚴重的「思凡問題」。進一步的觀察告訴我們:會思凡的角色,多是女性。這些「思凡者」或以本來面目出現,或幻化成美女出現,或以女鬼身份出現。著名的女鬼戲包含《王魁負桂英》、《紅梅閣》、《閻惜姣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太真離魂》等;著名的幻化戲有《鯉魚仙子》、《三打白骨精》、《白蛇傳》等;以本來面目與情郎相見歡的,則有《牛郎織女》、《七仙女》、《寶蓮燈》等。其中除了白骨精的「問題」是在想吃唐僧肉之外,所有的女妖、女仙、女鬼,都是情鬼或色鬼(當然,白骨精的「想吃處男,以增青春」也有很大的想像空間):若非想嘗禁果,便是難捨世間的情郎,「直叫生死相許」。「思凡」二字隱含著「破戒」、「犯規」之意,不過可能帶來的罰則阻止不了傳統戲裡女妖和仙女的「犯意」,連道姑都思凡,乘長風破萬裏浪,「背經叛道」追逐情郎。習慣把傳統戲和教忠教孝聯想在一起的人萬萬想像不到吧?傳統戲其實是如此「繽紛熱鬧」。
為了演好女鬼,演員踩蹺、走鬼步、吐火,花樣百出;為了演好女妖,演員打出手、練武功,水火不入。雖然女鬼戲的結局,多是成功把情郎「逮走」,或是自身復活,「說明」愛情有它一定的因果力量;但幻化戲與神仙戲的處理,便多以女「妖」或仙「女」被男性所扮演的「大中至正無上能量」所收服、鎮壓為終局。這些無上力量的代表者如「寶蓮燈」的二郎神、「白蛇傳」的法海、以及其他時候的判官、玉皇大帝等。編劇們(多半是男性)明知以當時的社會情況,男人有更多機會發動勾引或強暴,卻好像天生一雙透視眼,看透女性心靈深處,為了「思凡」甘冒天規地律人間戒,不守「本分」的「飢渴」。
不可否認地,在舊時代裡,男人受「天賦神權」之「庇蔭」,三妻四妾六宮一十二院,「再怎麼野蠻」都不會是「錯」。但,平平是人編出來的故事,有什麼必要以全知的心態,「揭發」女人心底對情對慾的迫切,再以男性中心的正義為鞭笞,審判、處罰?(「河伯娶婦」如果改成「河婆配夫」,應無不妥吧?反正都是傳說。但我們至少可把西門豹丟進漳水裡,增加戲劇張力…)
《白蛇傳》裡代表廣義「戒律」和「正覺」的法海,一聽乖乖男許仙「被騙失身」,立刻前往「搶救」;他所用的方法包括苦勸、說教、洞嚇,不一而足。當他發現許仙確實與白素貞相愛、而非如他所想的「一時糊塗」時,他並不「因瞭解而離開」,反而加碼,設法讓白素貞現出「原形」。是誰說過的?愛得太深就會現出原形啊!「她又老又醜!不信我讓她把化妝卸掉。」、「狐狸精、害人精啦!」而許仙酒後瞇眼,看到白素貞的尊容時,居然真給嚇病了!不曉得今之家庭裡,男士們見到下班後的老婆臉上貼滿黃瓜片、塗滿尼羅河底的泥巴,是怎樣保持身心康泰的!傳統價值觀內,愛情和婚姻本不成因果關係:婚姻這件事兒只有是非,沒有情愛。這種理性的態度本有它存在的理由,以「門當戶對」為婚配之不二的法門,確也在古老的人類文明裡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社會秩序。然而「是非」到了沒血沒肉的地步,就不智了!
法海看到許仙病後與白素貞備加恩愛,更覺「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」。他說服了許仙到金山寺去修身,將許仙軟禁。許仙聽法海說得擲地有聲,又動搖了,瞞著老婆出走,半個月音訊全無!直到白素貞帶著青兒衝到寺前去找法海要人,許仙潛藏的不安與掙扎,才正式浮現。他想方設法衝下山去,主要不是「覺今是而昨非」,乃是為了勸架:他不希望白素貞與法海打起來;何況白素貞肚皮裡還有著他的孩子!看到水漫金山後二女狼狽的模樣,許仙這才悔愧。這場「虛耗」始於許仙一人:法海全力想挽救他的靈魂,白蛇拼命想挽回他的心!許仙的此段戲通常被速速帶過,因此很少演員仔細處理其中的心理層次。其實如果處理得好,許仙這人物的可信度便極高:許仙並非一個可愛的傢伙,但似他這種以妥協為手段兼目的的濫好人,到處都看得到。而愛上這樣怕事又溫吞的男人、且遭到長輩出面反對的女子,更比比皆是。許仙與白素貞的這場婚姻,看來像是人畜之間的「不正常」結合,其實反映人性,出奇寫實。
對比許仙的猶疑和遲鈍,與白素貞的奮不顧身,這對夫妻孰較像個「懂愛的人」?
青蛇有理:原諒許仙不值得!「以德報怨,何以報直?」然白素貞明知原諒無理,仍是諒宥了!難怪青蛇氣得要走!這也是寫實:擁有這樣一位急公好義的密友的人,一定知道白素貞之幸運!且說白蛇終究展現了人類心目中最崇高的「情操」-- 諒恕背叛,只念舊好,獨吞所有的「太委屈」,「猛擡頭避雨處,風景依然。」白素貞與法海、許仙、青兒、甚至與自己大和解了,這種「人格高度」不僅一般「孽畜」難以做到,只會高喊「天地有正氣」的人類也難做到,說不定連天上的神仙都該為她拍拍手。如果仔細聽唱,白素貞的幾度「你忍心」、幾句「愛你」、幾次饒恕、一聲「冤家」,真是動人魂魄。脫離了情理的法規是惡法,有情有愛的婚姻你管人家是不是合乎你家的戒律!田漢的文采讓京劇《白蛇傳》真、善、美。
我喜歡《白蛇傳》。這齣戲告訴我們:被貼上「妖精」或「畜生」標籤的,未必會害人,也未必不懂得愛。被貼上「聖賢」標籤的,未必真正的分明,也未必懂得悲憫。白素貞愛恨分明,是個率真的妖孽;法海則「一盆糨糊」,是個裝腔作勢的執法。被罵「妖精」卻搭救了情人、原諒了敵人、儼然「情聖」,這種反諷讓人徘徊沉吟。
人生苦短,世事難全。何不擇己所愛,自造浮屠?真摯的心確實令人牽戀。「一誠可以救萬惡」這話,絕對符合人性真理。以戲劇文學享譽大江南北的田漢,一生積極參與戲曲創作,連當了上海藝術大學的校長之後,仍不停歇。他的不自限為傳統戲增添了現代感、新鮮感、與詩情!